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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耽

《六爻》by priest-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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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甜只有一瞬,苦却苦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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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宽容与刻薄泾渭分明,却都是从一而终并且一丝不苟的是遥远的过去与模糊的未来隔着经年窃窃私语,而他拼命地想要听清,那些话音却如岁月中的流沙,轻飘飘地便将他丢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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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懦弱也许是某一时刻的陷阱,一错脚就会踩进去,事后的懊丧却几乎是一个少年所不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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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道法无边,也能这样……生杀予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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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的心跳声打破了沉寂,跳出了劫后余生般的杂乱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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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倒霉孩子就只是个孩子,两个凑在一起就能成就一千只鸭子,三个凑成一堆就能翻江倒海,至于四个……

扶摇山上就此没了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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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扶摇派只剩下一个黄鼠狼师父,带着几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徒弟,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唯有不周之风扶摇直上,腾天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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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一生,也不过就剩下三五十年,他这厢处心积虑,夙夜以继地等着回去打他们的脸,然后呢?

或许等他修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还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个孩子,晚年想起来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遗憾之后,又还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被轻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没有情分,又怎么谈得上刻骨铭心的愧疚与追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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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深邃的仇恨,其实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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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听见了扶摇山上窃窃私语的回响,像大师兄入定的时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千万条山谷之风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没有停留,也没有依恋,如诸多欢欣、诸多烦扰,它们来了又走,周而复始,仿佛他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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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师兄弟们感情愈加深厚,他这三师弟可恶的地方也无遮无拦起来,他时而恨不能掐死程潜,可又总能很快原谅他,因为觉得程潜就像个戒心重、脾气坏的小狼崽,闹急了会给人一口,但仔细一看,留下的却从来都只是牙印,他心里知道谁对他好,只是装作凶狠,实际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肯弄伤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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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少年人长身玉立于月色之下,平日的浮躁与任性都仿佛被深沉的夜色压了下来,一时间竟有些不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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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自己这“文静”的师弟总有一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骄狂气,管你是天塌还是地陷,他眼里就那么几个人,哪怕两个大魔头将天捅个窟窿,他也能不当回事地只顾着找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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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鬼同哭般凄厉的怨气直冲九霄,天上乌云骤然凝结,隐约似有惊雷隐现,天幕如盖,遮天蔽日,而那北冥君仿佛万丈凌霄一飞鸟,杳然浪去便无踪般地不值一提。漫天鬼影愈加猖獗,那北冥君就显得愈是单薄,脚下碧海潮生,他好像已经成了天地间最最桀骜不驯的那一根刺。

程潜望着那背影,瞬间有一句话福至心灵——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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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惧于天,无惧于地,无惧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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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胸口仿佛被一团棉絮塞严实了,堵得他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恨不能嘶声大哭一场。

程潜怔怔地站了一会,眼泪突然冲了大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屏息也忍不住,咬破嘴唇也止不住。程潜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哪怕是爹娘几钱银子就将他卖了,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碰到了这样深邃而无解的切肤之痛,一时间无从承受、无可发泄,将他时刻维系的面子掉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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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式鹏程万里,少年人意气风发,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雄心万丈。

第二式上下求索,漫长而痛苦都含在目不斜视的刚硬剑招中。

第三式事与愿违,通天彻地,也不过洪荒蝼蚁,固若金汤,不过浪头沙屋。

第四式盛极而衰,三起三落,仍然逃不脱这条源远流长的宿命。

第五式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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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两处茫茫皆不见,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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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大道昭昭,理应清静无为,可是修行中人,本不该有违初心,既然酿成大祸,天理昭昭,必有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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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以一己之力,将所有的一己悲欢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下,隔着水,既不再欢欣,也不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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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 “上古有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因以“椿龄无尽”祝高堂慈父之圣寿绵长,可惜人终究不是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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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椿真人将那枚铜钱埋进了土里,仿佛是亲手将程潜送入了一个开端——   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从亲手将父辈埋进土里那一刻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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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次透过云影,山谷中长烟荡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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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都落在一片莽莽苍苍的世道上、茫然失怙的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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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就像一只刚刚提心吊胆地试飞了一圈的雏鸟,满心欢喜地想要回来讨个称赞,却发现自己的窝已经没了,而从今往后,他就算能通天彻地、翻云覆雨,也再讨不到他想要的那份欣慰的称赞了。

程潜不想承认自己害怕,他认为自己只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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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程潜才发现,他太需要一个仇人了,只要有了那么一个仇人,他就能在未来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的时间,都为自己竖立一个清晰而强大的方向,他可以从仇恨中汲取无边的力量,靠着这种力量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可是没有。

所有的故事都被他塞进一个铜钱埋进了土里,连一点可供仇恨生长的渣都没有给程潜留下。用心良苦地逼着他丢掉所有的拐棍,哭完自己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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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修士们当然不能像乡野村夫一样明目张胆地嚼舌根,他们嚼得温文尔雅、并且暗潮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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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好,除了油盐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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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目光坚定得磐石无转移,外在形状却还是孩子式的清澈与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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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个人或者一小部分人,可能经历着天崩地裂,但光阴却并不会因为谁而停下来,世间万物依然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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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心特别大的人好像有某种特殊地能耐,不管他心里有多喜多怒,只要旁边有人比他情绪还激烈,他立刻就能有如神助般地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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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那通红的眼眶,让严争鸣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一只整天对他爱答不理,没事还给自己一口的小狼崽突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舔他的伤口一样,心里别提多熨帖了。

“唉,真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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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你出身富贵,不知人间疾苦,从不知何为逆境,对修行中人来说并非幸事,为师今日就送你‘琢磨’二字做戒。”“玉者,石也,起先与大路上的沙烁顽石没有什么分别,经年日久,或经烈火,或经锤炼而凝成,隐于山间水下而无人识得,还需磨去石皮,百般琢磨,乃至刀斧加身,才能成器。争鸣,你是我扶摇派开山大弟子,今后遇逆境时,当以劫为刀,以身心为玉。开山即为血脉传承之始,你是我扶摇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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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从不曾苛责他这个掌门师兄任何事,他的态度从一而终——你行你就上,你不行我粉身碎骨也替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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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是不常大笑的,随着他年岁渐长,大哭与大笑都在他脸上渐渐消失,养成了一身喜怒示人都十分适可而止的君子气,此时他那眉目忽然了无阴霾地一弯,却蓦地带出了几分罕见的少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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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一定能赢,不过你要是觉得需要,我肯定会竭尽所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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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小孽畜有什么好疼的!养他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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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严争鸣却知道他并不是心里有底,只是没底也不在乎而已,老人说,利器若沾血太多,必成凶器,凶器造业无数,必有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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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潜晃神间,有种自己独立于万古奔腾的沧海之上的错觉,眼前海水恍如来自凄凉无光的北冥,冷得彻骨,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他胸中忽然涌起某种无来由的悲愤——本是神兵利器,为什么要被世人诬谤,本是天纵奇才,为什么要背负那许多身前身后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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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小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下手的,大不了把他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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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除了顶天立地,唐真人真的一无是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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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沧海,萧疏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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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聚散,忽然便如浮萍转蓬。这些流落他乡的痛苦与仓皇无措的彷徨,为什么偏偏要他来承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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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给老头缝了一身厚厚的寿衣,将攒了两年多的棉花全都塞了进去,自此,程潜才对死有了第一重印象。

他想,死肯定是极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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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半宿,漫天的星辰如洗似的悬在沧海之上,潮水微微褪去,露出礁石大半的原貌来此时,远望沧海平如秋月,唯有置身在这方寸大的小礁石岛上,才能感觉到惊涛拍岸时卷起的雪白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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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并不比世上任何一把刀剑之锋锐温和,因其来源博大而无穷无尽,海水纳百川、绝云端,也能身入窄缝,轻吐细沙,绝不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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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是绝境,处处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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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修行一世,大道三千,归结成一句话,不也就是“看看天地,再看看你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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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满腔的倨傲卷在自己脆弱的脊梁之外,唯恐走得慢了,师兄弟们被谁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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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辈可不是来切磋的,”程潜温声说完他下半句,“是来灭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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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生所求,不也就是披星戴月、风霜满身地回家时,有人怒气冲冲地从里面拉开门,吼上一句“又死到哪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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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忽然涌起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像是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什么,同时又不由得茫然,未及理顺,雷声轰鸣已过,有时候,某一转瞬会变得特别漫长,长得像是过不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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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剑与这人仿佛真应了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过去十几年,有生以来一切背负不动的苦痛与怒放般的欢喜,此时都成了褪色的琐碎,落入了“命该如此”的一捧荒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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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轻轻舒了一口气,几乎感觉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微微向着地面侧过脸,好像人之将死,本能地寻觅一个归宿一样。

这一系列的事,程潜却不知道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迟钝,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过他的脸。

说来也奇怪,这一刻,程潜连满地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却奇异地嗅到了那股兰花香。

 这是大师兄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袖口传出来的味道,是他每次赖在师兄房里,锦被上隐约溢出的味道,每次萦绕在身边,他仿佛都在昏昏欲睡。

程潜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垫背的那股清明转瞬即逝,一时间糊涂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我……”程潜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

严争鸣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严争鸣怔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后来他想起来,生的时候好像是有他的亲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间,程潜对父母、对所有人的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连他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与寄人篱下,也都化在了那阵幽然暗生的兰花香里。

终于,程潜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无力地落在了严争鸣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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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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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他们不去死?”严争鸣忽然喃喃出声,“所谓天道,就是让无耻之徒长命百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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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他,看惯了的、常常带笑的桃花眼如两眼深不见底的枯井,黑得看不见边际,严争鸣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道:“我若得道,也要横行无忌、随性滥杀、强取豪夺,谁敢挡我的路,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管他是神是佛!”“凭什么?”严争鸣的声音低低地压在沙哑的嗓子里,“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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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望向岛上,眉目忽然一弯,露出几分沉甸甸的温柔:“等有一天,我们能光明正大地重回扶摇山,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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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明净悠远,雨水洗过的山花漫山遍野地绽放,一点月色如烟似纱,谷中真如人间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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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游离在外的过往回忆便好似倦鸟归巢一样,比主人更加迫切地没入了他的眉心。

一时间,少年光阴终于跨过百年的抵死挣扎呼啸而来,他仿佛一场大梦初醒,心头每一分不经意掠过的茫然都被浓墨重彩地加持一番,分毫毕现地恍如昨日。

上扶摇,下青龙,执霜刃,落银刀,荒岛上的顿悟,师兄领口的兰花,聚灵玉中的苦挨……

诸多种种,并非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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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程潜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然是大亮了。他眼眶酸涩得厉害,冰潭生生磨练出了他一颗恍如止水的心,却没有拦住百年的思念与眷恋牵扯出的一把归心似箭。

 他始终不愿意怠慢任何一个对他有恩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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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此时,暮色低垂,面前的人仿佛是心魔所化,落地成寒夜千张画卷里分毫毕现的模样,顷刻便将他的三魂惊散了七魄,只一眼,严争鸣就已经将周遭种种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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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的人会在明知已经失去后,还自欺欺人地心怀一分侥幸,幻想什么“碧落黄泉、总有相逢”,可是严争鸣不会,当年是他亲手埋葬了程潜,斩断了自己最后一丝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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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忽然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捧住了程潜的脸,触手冰凉,像是比常人体温低一些,他常年带在身边的霜刃剑好像也有所知觉,发出了躁动不安的蜂鸣声,细细地抖动起来。严争鸣心里起伏犹如地动山摇,想问程潜这些年去了哪里,想问他胸口的伤还在不在,想问他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吃过苦……千言万语,堵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然而却是无从说起,因为与心绪相比,好像无论落下哪一句,都觉得潦草。

最终,它们拧成了一股,化成了他心里近乎卑微绝望的一个恳求,严争鸣想道:“这会是真的吗?”“你……你干嘛不等等我呢……”

程潜数十年在冰潭中几乎无所波动的心被狠狠地揪住,一时间几乎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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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就对了,”严争鸣俯身抱住他,将下巴垫在了程潜的肩窝上,喃喃地低声道,“下次再敢离家这么久,我一定打死你……一百年啊程潜,凡人一生也就蹉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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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里蝉声四起,越发显得四下安宁,唯有夜空上一把银河如练,掬一捧光华万点,皎皎万岁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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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光阴,总能将不可能幻化成可能。

只要人还在,哪里不是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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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锁中星辰闪烁映在他的脸上,严争鸣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绪微动,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恍如拈花的温柔笑意,一念想起程潜,便忽如此生再无所求一般。

 哪怕只是短暂地臻于“无所求”境界,那一瞬间,也足够他窥到一个更博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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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一把抓住了程潜的手,凶狠地死死按住,心里似有一个声音悲愤地咆哮道:“这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抢走!”那陌生的眼神看得程潜心里一惊,好像饿狼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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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祸福相依”,“道劫同行”人往高处,就是身入窄途,万里鹏程路总有一天会变成蛛丝一样步步惊心的独木桥,时常要提心吊胆,生怕一步出错。   看起来越是强大的人也就越是胆小,因为根本不敢冒往下摔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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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曾经一度是“与人一言不和,便要大打出手”,但那并不代表他好斗,他只是没办法。   如今他一身修为足以横行九州,再加上手中一把霜刃,早就无所畏惧,待人接物却反而客气了起来,这一番话说得丝毫不谄媚,也并没有露出高傲,虽然语气淡淡的,但说话间,他一只手掌始终小心地捧着那只碎嘴的鸟,倒显出几分通情达理的真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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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入道那天起,就是为战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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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锋’…“小潜,自古人死不能复生,你却是例外,故人归来,个中惶恐、愧疚你可能都感觉不到,那些太沉重了,能让人整宿辗转反侧,也能让世上任何思念变了味道,回首百年身,哪那么容易同原来一样?他因为你恨了自己多少年,我都算不清楚……你就别让他更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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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有天大地大,我独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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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指尖的薄茧像是无数次拂过命运的纹理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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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来——

    纵有万古云霄,一家一国的兴衰重要么?

    横有千人往复,一人死生与宠辱重要么?

    居高临下,徐应知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世上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可凡尘三尺,小到一人一家,大到一方一国,谁不在为诸多“琐事”端殚精竭虑?那些生离死别、爱憎情仇,于千秋百代确实不过是大风卷浪一白花,不值一提。

    但真切地落在谁的头上,不是一段椎心之痛呢?

    只要不瞎,谁站在远处都看得见绵绵河山壮阔,可是身在山中,谁又能在云雾深处找到自己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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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恋即执迷,你心里贪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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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如微微侧头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涩声问道:“若是你有一天算出自己阳寿将尽,也能一句‘尘缘当断、本该如此’就撂下么?”

    徐应知神色不变,只说道:“朝菌与蟪蛄,蝼蚁与我,并无不同,怨愤天地,岂不可笑?”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师祖心里一瞬间涌起的无边酸软,洪荒千年的寂寞只融化在一个人身上,相依为命久了,牵绊早已经深似北冥之海,只多看那个人一眼,心里就是一片草木荣华。    至于其他……为师岂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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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万事不得圆满,但总有一线生机,”童如说道,“我必会寻到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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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严争鸣扭头看了一眼朱雀塔那一侧的山崖,只觉千丈深渊,未及心上一捧桃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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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也”——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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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有些出神地想道:“无论我问他要什么,他都能这样痛快地拿来给我么?”

这又甜又苦的念头一闪,严争鸣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那就真是再怎么赤诚也见不得光,再怎么深情也掺着说不出的狎昵与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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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南北东西,四方天地,何处能成全他,又有何处能让他割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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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迷不悟还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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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虽然这么想,方才满心的反感却不知不觉地散了大半,一个人如果肯有情有义,不管是什么情,大概都是能让人动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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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便不再理他,手指轻扣,摇头晃脑地哼起了一段又粗俗又没调的小曲:“坠地作古,来也是苦,去也是苦;破釜金钟,穷也匆匆,富也匆匆;东面刮狂风,西面落骤雨,哗啦啦改天换地逞英雄气,也就是场一朝一日真做的假戏;不如当个活王八,吞一口江河湖海,吐一个千秋百代……”

此乃扶摇山庄附近泼皮无赖讨饭用的小调,把李筠听得忧愁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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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早该改天换日了,与我同去折腾它个山河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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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潜呆住了。    他一时间心神巨震,看着严争鸣憔悴的脸,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恍惚间,庄南西说过的一句话盘旋在他胸口,呼之欲出——       世上的事,只要不违道义,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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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丈高楼与笙歌不夜的繁华好像冰上一层华美而脆弱的浮雕,一盆沸水泼上去,当即便化了个面孔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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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其实听见了,只是有心无力,他觉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心里茫然地想道:“师父,练剑这么疼,我再也不想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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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声道:“当凡人的滋味你不懂,你随意掐一个手诀,便引来风雨大作、洪水滔天,淹到哪里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早晨醒来一看,发现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间都毁了,一辈子辛苦置下不过这一点薄产,没了。”

年大大一滞:“这……”

“这些是比较幸运的,起码有命背井离乡,”六郎说道,“剩下的可能在睡梦中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在身上,可能被迸溅的刀兵误杀,或者拦哪个魔修的路,死无葬身之地……回头大家只会说那一战谁胜谁负,哪里的英雄斩杀了多少魔修,其他的没人会提。”六郎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就好像人走在街上,踩死几只蚂蚁一样,一般人不会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没人会注意。这没什么,”

李筠恹恹地说道,“众生皆为蝼蚁,一部分又要将另一部分人当成蝼蚁,好暂时忘却自己也是蝼蚁而已,人间喜怒哀乐从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们家掌门师兄,跨入剑神域的剑修,别人见了都躲着他走,不也照样每天活得很痛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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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下黄泉。”唐轸忽然低低地将这话念了一遍,继而,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友,世间师门情义深厚,固然是佳话,可也少见深厚成你们这样的。”

程潜不动声色道:“此地叫做‘扶摇山庄’,不叫‘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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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反噬的剑气不受影响,一剑将他那物我两忘的元神给钉在了原处,严争鸣的元神虚弱地趴在越发动荡的内府中,轻轻叹了口气,苟延残喘的想道:“没白疼他,唉……我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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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七情六欲,哪里就有水深火热。

活着的滋味不外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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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好像世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别有隐喻,合辙某种神秘的定数。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喜怒哀乐后,命运混杂的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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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刻。他心无挂碍地直面着自己,抱着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晓了自己一生所归,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仿佛日落时分那一线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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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那么讨人嫌,你干什么还抱着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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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来无回莫回首,落子无悔不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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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谷外碰见的亡魂,推算起来,其实都是那一次种下的因,”童如苦笑道,“我罪无可赦,但也算是……私愿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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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还好,不知怎么的,此时程潜听见这一句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忍了半晌,他终于哽咽道:“我想天长地久地与师父留在这里,可还与一人有百日之约,万万不敢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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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春华顿如新裁,万物仿佛重新苏醒,自大雪封山中开始下一年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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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剑者以其身为利器,可不就是要千锤百炼,死地还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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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行至天堑深沟,荆棘恶土。他太清楚程潜了,此人万万逼迫不得,从不知迂回为何物,一旦有什么坎坷,他必然要剑走偏锋,你死我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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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抑或严寒,全都浇不灭荒原上轮回而生的细草与微风,只要第一只嫩芽从风中落子中降落皈依此地——

外放的锋锐剑气全被他收拢掌中,他心中无限戾气忽然之间归于宁静,一丝来自程潜的海潮剑意混杂在扶摇木剑之中。

他仿佛身在沧海之下,深渊万丈、浪高千尺,猎猎的袍袖间即有风雷涌动,一切却反而悄然无声。   

 原来这就是“入鞘”。

三丈囹圄,跳出来看,其实也只是一方粗陋的画地为牢。

“无中生有,绝处进境……真是了不起,不愧是连天劫也毫不畏惧的人。” 

不过心魔既已起,便难消,越是在意就越是缭绕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如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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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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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争鸣苦笑了一下,伸手轻轻地在程潜头上点了一下:“‘碧落黄泉’这种话也好乱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口无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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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郎在竹林尽头提灯等着,唐轸接了他手中灯,叹道:“扶摇派……除了大能和大魔外,还容易出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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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天地之间一蜉蝣,随水流来去无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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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是一碗水,可以起伏,也可以动荡,但不能往某一处倾倒。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唯有端平不溢出去,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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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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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些年与天地斗,与同道斗,与生死斗,从未走过半步回头路,从来也不肯相信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世间并不能尽如人意者多也。飞升成仙又有什么意思,人世间千万重真情假意都抛在身后,投入什么茫茫看不清的大道,以后就只在旁边束手看着山河老朽么?”   

 还不及朝生暮死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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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下去了,灰自然浮了上来,严争鸣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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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天到晚好吃好喝,除了败家就是臭美,鬼才可怜你!我就是喜欢你,想要你!这还要我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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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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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仙门便能超脱尘世么?

    神通广大便能万事随心么?

    翻云覆雨之大能者如童如,如今又魂归何处了呢?

    何况是他们这些茫然不知所谓的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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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分之想”若能压抑,又怎会产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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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生中,若是没有那么一时片刻,感觉天地颠倒,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纵然将来飞升入大道,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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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等什么呢?”严争鸣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问,“像童如那个傻子那样,等到海枯石烂、阴阳两隔吗?”   

 严争鸣握住程潜交叠在自己身前的手,轻轻地拉开他的双臂,在黑暗中,他转过身盯着程潜的脸,克制着低声问道:“你可知此事有多荒唐?你可知这有违天理伦常?” 

程潜面不改色:“师父让我自在。”  

严争鸣:“可师父没说让你放纵!

程潜:“那你身陷心魔,合得又是哪门子道?”  

严争鸣无言以对。 

 程潜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师兄,我不怕天劫,只怕你。”   

 严争鸣听了这话,心里轰隆一声,他想:“完了,万劫不复了。

他呆立良久,脚下仿佛生了根,心花不曾怒放,反而凭空添了一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意。   

“小潜,”他最后挣扎了一下,“你将来不要后悔。”

“过来。”严争鸣伸手将程潜拽了过来,神色绷得太紧,看起来有几分异样的冷淡。    他端着这样的冷淡想道:“我对不起小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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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浮光掠影地想一想,便觉千头万绪,摸不着头脑,未曾砰然,便已经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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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扶摇”二字落成,古老的石碑奠定数千数万年的传承,九层经楼落地而生,门口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足迹渐次闪过,或浅如轻纱,或深入石体,然后它们全部消失殆尽,唯有幽潭涧边的草木,年复一年,渐成碧涛。    

沧海与桑田,落在千古未改的细雨微风下,经久不衰的唯有枯荣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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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是风吹竹林,一股竹叶香仿佛呼之欲出,有细细的竹笔杆敲打着石桌,发出清脆而微带一点回旋的声音,下一刻“哗啦”一下,仿佛是纸张被风掀起,却并没有吹远,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角,只是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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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微”这招,讲究“风起于青萍之末”,是说在极盛的时候,其实便早已经埋下了幽微的祸根,祸根与花团锦簇的形势一同壮大,最后会成为由盛转衰的契机。

这一招变化多端,极其微妙,与程潜惯用的那种夹杂着暴虐气的海潮剑法格格不入,他仓促使来本就吃力,出手不由得慢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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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人断喝一声道:“你看了天地,而后看自己,看了旁人,却从不肯与自己比对,难道你不是人?你既然选了‘人道’,为何不肯放下那颗大而无当的天地心?”   

回想起来,旁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尚待鹏程万里的时候,他自认已经早熟到失却了那份少年心,旁人上下求索、迷茫不知前路的时候,他自认已经循着清晰的目标,远远地走在了前面,旁人百般挣扎、事与愿违时,他横行世间,早就无所畏惧,旁人眷恋飞升,百般求而不得的时候,他却自愿走上了“人道”。    

“待人全凭亲疏远近,感慨谁,容忍谁,亲近谁,爱谁——你可曾敬畏过谁?仰望过谁?以谁为鉴么?”   

 那中年人说到这里,蓦地将剑尖往下一压,锋利的剑刃刮得程潜脖子生疼:“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骄狂浮躁,自命不凡,我看你不是少年,心性也没多大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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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溪流在春天簌簌而下,两岸花草芬芳尽入氤氲。 

入了秋,水便落下去,石头却露出了形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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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不知堂茅屋上的茅草翻飞,师父那块三脚的门规桌在地上‘咣当咣当’乱响,有大鸟迎风举翼,羽毛翻飞,我猜……可能是水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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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腕而面不改色的硬汉不少见,坦然地在深仇大恨下保持本色的人却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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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些时候,这世界让人感觉到强权便是公理。“哦,原来只要不怕疼、不怕受伤,舍生忘死地打一架居然这样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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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出口,那本该已经睡着了的程潜突然开了口,他非常轻、但绝不含糊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待你才算好,但无论如何,绝不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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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回到了前生,隔着百年忘川望去,一切都有印象,却又影影绰绰地不那么真切。 

民间说的“少小离家老大回”,大概就是这样的滋味吧?人间百年,山色依旧,鹤立枝头,在山间雀跃来去。   

 半山腰上龙飞凤舞的扶摇山牌影影绰绰,山下还能依稀看见师父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不知堂茅屋。    

百年来,此间时间像是静止了。一切好像没有丁点改变,他们当年没有带走的道童原本侍立在山门两侧,伸了个懒腰,好像才从一场短暂的打盹中醒来,震惊地看着当年少年离家的几个人,几乎不敢认了。    

封山令随风而散,冻结的光阴终于如解冻之水,再次汩汩流动起来。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出去,正看见扶摇山下一棵大槐树,合抱粗,枝繁叶茂。    

藤黄盯着那大槐树愣了半晌,忽然喃喃地说道:“那是掌门临走时栽下的,他说等那棵小树长大几圈,你们就能回来了……”  如今已经亭亭如盖。连不知堂前的仙鹤都盘旋着飞下来,仙鹤有灵,纵然水坑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它却还记得她的味道。   

 它蹭了蹭水坑后,还伸长了脖子往山下张望,好像还以为谁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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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盛景从他眼睛里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没有走心,他只是默默想道:“是因为我太没用了吧?”

每一个少年人的奋发,似乎都是在这样“我太没用”的眼神下开始的,世事轮转,好像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成就了一个完整的环,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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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心里记挂,却总顶着一张爱死不死的嫌弃样,也算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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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一生庸碌,是被功名利禄追着走,修士虽有百倍千倍的时间,身后却依然追着修为和境界,都在天地间逆水而行,稍微懈怠一刻,就会离大道远一步,所以不敢不着急——我一个行尸走肉,没什么好求的,当然也就比别人悠闲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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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可惜不为世道所动,世道也不见得能容他,这种人通常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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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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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端详了他片刻,忽然一笑释然,心道:“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他想要我的命,我就把命豁给他……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严争鸣没长透视眼,没看见他心里这番不与人言的山盟海誓,他润了润嘴唇,脸上挂着明目张胆的垂涎,嘴里还在臭不要脸的矜持道:“你既然心里也难受,身上也难受,今天就好好睡一觉吧,我……嗯,我可以先把其他事推一推,只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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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别以为隔着衣服和人皮,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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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争鸣道:“我让你给你四师兄传过话,‘扶摇自古走人道,不必听天命,’当然也更不不必论出身,你本该浴血而生,却并没有,本该应劫而来,却平平安安的长到了这么大,童如师祖一心想改变门派的命运、师父的命运,如今看来,似乎全都失败了,唯有无心插柳地帮了你一把,将你送到如今这个地步,可见有些事是不必过执的——我今天给你‘天然’二字做戒,望你日后无论是一个能让群妖俯首的大能,还是只在门派里当一个不成器的小小弟子,都坦然于自己的来龙去脉,不必自矜,也不必自苦,三千大道,若你足够疏阔通达,总有一天能殊途而归,记得了?”   

 他极少这样一本正经,水坑一时间有种错觉,她觉得掌门师兄好像一条不朽的山脊,始终不甚显眼地撑在扶摇山深处,平时被漫山的鲜花野草或冰雪泥泞掩盖,只有极为偶然的时候,才会露出那刀剑不催的坚硬与沉静来。  

  水坑是被师兄们带大的,比起态度暧昧不明、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掌门师兄才更像她的父亲。   

 她鼻子蓦地一酸,闷闷地“嗯”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道:“是,多谢师兄。”   

 可惜,她还没感动完,便见那严争鸣长出一口气,又嫌弃又轻快地说道:“我可算把你对付完了,没经过这道程序,总觉得你像个野徒弟,这回好歹变成家养的了……等会你把不知堂收拾收拾,我过两天正好不在,你跟着李筠好好抄门规,少扑腾出去惹事。”    

水坑:“……”

行吧,大师兄的好永远只是浮光掠影,面目可憎才是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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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长不过天地,天地未始前与衰朽后又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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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不知不觉间在船舷上静默地站了整整一天一宿,毫无预兆地入了定——说来也奇怪,他天生心胸狭隘,却与天空大海格外有缘,每次入定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海边,大约修行本身是个缺什么补什么的过程。

东海之外还有北冥,北冥之外又有什么呢?他们以有限之身探寻无限之境,入此极窄之途,走上这样一条注定殉道的路,难道只是为了凡人上天入地、翻云覆雨的妄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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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潜一看见他,就好像从天地落回红尘,不由自主地心生贪恋,于是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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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么一个惜命的人,为什么总能碰上找死的事?”严争鸣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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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保护年幼的程潜始终是他终身的遗恨,时过境迁,程潜已经强大如斯,根本用不着他了,唯有当年的残留的恐惧依稀盘踞心头,始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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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能和自己心爱之人魂归一处,千刀万剐算什么?粉身碎骨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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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调舒展而悠然,好像一场春雪后,天气毫无预兆地转暖,衰败的荷塘中凝滞的冰块缓缓化开,掩藏在淤泥中的生命藕断丝连地露出一点细小的端倪,来年的鱼吹开上一季的枯枝败叶,露出波光粼粼的鳞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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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道,有清浊动静,有长短厚薄,至刚则折,至厚将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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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多少无中生有,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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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生看似跌宕起伏,实际全在随波逐流,半点不由得自己。 

该向前的时候,他在退却,该忍住的时候,他却又忍不住冒进。  

这些年来,他要么在歧途上痛苦地前进,要么在歧途上痛苦地后悔。    

也许有的人就是要死到临头,才知道“进退得宜”四个字,需要多么大的悟性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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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愚蠢的妖修,真身的脑子只有蚕豆那么大,想必一辈子只装得下一件事。   

不像人,爱恨情仇将胸口灌得满满当当,千变万化都不够用,一颗心老也闲不下来,等闲就要变上一变,转眼就能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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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自己能平安活到如今,真的只是运气好而已,够本了。

于是纵身跳进了被韩渊阻拦的献祭法中。突然,水坑脖子上那枚苟延残喘的傀儡符爆发出一阵强光,悍然扛住了这一击,那符咒中无数条精致的沟回中光华灼眼,像是谁曾经寄托在其中最幽深迂回的感情。

   他早已绝情断义,然而昔日留下的一张小小符咒却犹在尽忠职守,替主人不认的亲人挡住了本来必死的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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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一生非黑即白,所有途经过的亮色于他都如昙花一现,飘然一瞬,开过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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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升,就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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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入门修行,不管哪门哪派,师父传的第一课不都是“大道无形、无情、无名”么?    一个人,如真的无形,无情又无名,意识融化到天地里,那么他还是个人吗?还知道“我”是谁吗?记得生前爱憎吗?还……算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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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头万绪,不必言明,你已经是我红尘中牢不可破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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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与他轮流执剑、彼此护卫,他独自背负着无处诉说的非分之想,在心魔与良心的双重拷问下,背离尘世,踏血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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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跋涉十万八千阶,仿佛度过了十万八千场劫难的一个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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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潜听见庞杂的哭声与喊声、笑声与吼声,它们一同离他远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个梦境走到了头,心间一时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听见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故人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决绝而去,人间还是被拖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乱局……    至今方休。    

劫难像一把燎过平原的大火,无情又无法抵挡地碾压过去,将一切都焚毁在灰烬里。

唯有细草嫩芽,死寂过后,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风里。

“枯木逢春”,像一个开头,也或许是一个结局。

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满,大罪已赎,终于与山川草木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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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为命,便不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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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就败了,明年还再开呢,春华秋实、绿荫白雪,轮换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处,别为了一个耽误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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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做所以会期待“明年”,正是因为有枯荣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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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只得这一点滋味,尝得他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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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铜钱中,看扶摇山野草萋萋,再无人种花时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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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甜只有一瞬,苦却苦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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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见,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忧谷,韩木椿以自己苟延残喘的元神,将他残存的一魂困在忘忧谷。

其实只是画地为牢——纵然元神消散,只剩下残魂,童如也是问鼎过北冥的人,真要挣脱,韩木椿那对于他来说始终稀松平常的修为不见得能管什么用。  不过纵然千刀万剐,童如也十分甘之如饴,他有些诚惶诚恐地接受了自己受刑于天地、魂飞魄散的下场,因为和某人同生共死,简直是求而不得。

只是再没有百花酒了。

直到魂归天地的一刻。

那一刻,韩木椿忽然亲密过头地拉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片浩渺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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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若能死而无憾,就算是飞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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